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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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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後

這些日子, 正如帝王所說的那樣,孟緒有時候會令二十四司的人將歷年的底冊呈來,卻只是當做閑暇時的消遣一般, 並無什麽明確的指向。昨日看去年的,今日看今年的,一時看名錄計度方面的,一時又翻起酒醴醯醢的冊子。

直至有孕約莫兩月的時候, 孟緒傳見了司膳。

椒風殿有自己的小廚房,孟緒和司膳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。

來的司膳正是當初負責鐘美人飲食的那位,宮嬪有孕是要緊事,飲食上自然也要專人看顧。

“當初鐘氏有孕,她的吃食為何還是遵照尋常禦女份例?”孟緒問。

鐘氏有孕後就搬離了瑯嬛閣, 自己單獨住在一處了,可位份上卻無什麽變動。禦女的份例, 怎麽都不夠孕期養胎的。

司膳以為她是要責怪自己疏忽職守,忙解釋道:“回昭儀娘娘,當時奴婢請示過陳妃娘娘, 是陳妃娘娘說, 一切循例即可。”

這就更有悖常理了。

孟緒知道陳妃不會喜歡鐘氏, 可陳妃不是不識大局的人,何以竟如此意氣用事?

她擡起眼皮, 又問:“那當時鐘氏的飲食上, 陳妃娘娘可有時常過問?”

司膳皺眉回想了一下,因當初鐘美人身懷的是宮中唯一的皇嗣,她的記憶還很清楚:“不曾, 娘娘幾乎沒有過問過。”

當時她也對此有過疑惑,但轉念想到陳妃娘娘本就是看重血t統出身的人, 鐘氏那樣的身份,又是宮婢上位,陳妃娘娘哪裏喜歡的起來呢?

可司膳卻忘了,陳妃素日是最怕自己行事有所缺漏,授人話柄的。

依檔冊所記,孟緒猜,除了吃食上,衣物用具之上,陳妃應當也從無沾手。

當真將自己撇得幹幹凈凈。

唯有一項例外。

十一月的時候,陳妃曾以唯恐宮人克扣主子用度為由,讓人將撥給鐘氏的燈燭送到了昭陽殿檢看。

有了這例外,避嫌之舉反而弄巧成拙,經不起深劾推究了。

說巧也巧,孟緒前腳著人送走了司膳,後腳鳳藻宮的人便至。

是皇後想見孟緒一面。

然而卻不是傳她到鳳藻宮。

為了掩蓋藥味,近來鳳藻宮中常常燃香。蘇合香、麝香等都有活血保心之效,對於孕中的女子來說卻有滑胎之險。

皇後便讓人把她擡出去,她如今見不得風,走不了太遠,但出去透透氣總不是太壞的事。

孟緒就在太液池邊的一頂幄子下見到了皇後。

今朝實在很少見這種幄子了,孟緒還是在史書上看到過,約莫幾百年前,那時候的王公貴族們宴會時就喜歡支一頂幄子,坐在裏頭飲酒觀舞。

看上去其實同茶棚差不多,只不過四四方方地撐在頂上的是名貴的薄紗而已。

孟緒撩開簾幕,走入幄下,看見皇後轉過來的蒼白容顏,心裏不知為何揪了一下。

或許是因為今日不像請安時隔得那樣遠,看得更為清楚。也或許是因為她尚在閨中時與母親的寥寥幾面,所見的也都是這樣一副氣若游絲的病貌。

孟緒把身後的簾幕攏實,才走上前,說了句違心的話:“殿下今日的精神看起來不錯。”

事實上皇後比第一次見時瘦了很多,笑起來也是清臒嶙峋的,看起來並不好接近:“若不是精神好了些,也不會傳見你了。”

不過仍然可以讓人瞧出她心情頗好。

人人都怕她哪天一不留神就撒手人寰了,見天擔心這擔心那,難得有個誇她精神好的,皇後自是喜歡聽。

“來坐。”她同孟緒招手。

江都位置偏南,這個季節候鳥南來,太液池上千百只鸕鶿正在水面覓食,遠遠傳來沙啞的鳴聲和此起彼伏的振翅聲。

“真好啊,這些鳥兒來去多自由。”皇後道,“聽說你最近在接手六局二十四的底冊。”

孟緒見皇後定定隔簾看向水面,是當真心生想往,言語中更有幾分自傷的意思,仿佛遠不及一只鸕鶿自在快活。便道:“鸕鶿又叫魚鷹,因是捕魚好手,亦多為牧鷹人馴養。一次出船,捉魚百斤,最後進自己口中的卻只有一條。它們此時恐怕也正羨慕殿下呢,動動指頭,宮人自會將烹調好的魚蟹河蝦奉上。”

“真會掃興,孤就是說說,也沒真想做只鸕鶿。”皇後撇下了唇角,“往前還算賞識你,好幾次也想傳你說說話,如今看來,竟又是個沈悶無趣、愛說大道理的,當真該慶幸孤沒傳見你了。”

孟緒替人斟茶,言語溫柔:“這怎麽是大道理呢?妾只是以為殿下愛聽這些風物雜聞,才想著說給您聽。”

能想到用今朝已不多見的幄子來擋風觀景,可見皇後素日也是個用心奇巧的人。

皇後扭頭道:“花言巧語,少巴結孤。”

皇後捧起了杯盞,孟緒便也給自己斟了一杯,壺裏裝的是新沖泡的玫瑰花茶。不知是因為皇後心疾不能飲尋常濃茶,還是特地為她準備的。

她笑道:“殿下想結識妾,若妾也想巴結殿下,如此不是兩廂情願麽?只是殿下既覺得妾還算能說說話的人,又為何從不曾傳見呢?”

這話卻把皇後問住了。

為何從不傳見呢?

總不能說是自己沒幾天活頭了,不必再多結識一個朋友。多一分牽念對她來說可不是好事。

然而皇後是這樣驕傲的人,可不想將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。只冷著臉道:“你說想巴結孤,不也甚少登門?心裏說不定還看不上孤呢,只哄孤高興罷了。”

孟緒胳膊上的傷本已好得差不多了,不知怎的,這一刻痂痕處卻忽一陣發癢。

癢得讓她想起了阿娜。

如果皇後身子尚好,大約會和阿娜一樣快活吧。

她微微轉目,看向皇後:“那敢問殿下,妾又為何要哄看不上的人?”

風吹開幄子,有宮人拿了只純金的貔貅鎮紙,橫放在幄紗拖地的部分上,將它壓住了。

孟緒沒想到鎮紙還能用在這地方,有些看怔。

皇後正愁不知如何反駁她的話,見此便頗為得意地道:“是表哥送給孤的東西,糟蹋了也不心疼。”

孟緒笑了笑,誠心地道:“妾只覺得殿下是物盡其用。”

不用問,她也知道這必是皇後吩咐的,宮人可不敢擅作主張拿這樣貴重的東西壓在地上。

皇後如今恐也不得什麽提筆寫字的機會,這鎮紙若不拿來壓簾,怕也只能束之高閣、不見天日。

恰好這時另一名宮人端了才出爐的點心進來,順嘴就對皇後道了句:“殿下是該出來走走,悶在屋裏氣哪能順呢,許久沒有聽殿下說這樣多的話了。”

皇後不耐地揮手趕人:“同你們日日相見,何來這樣多的話能說?沒兩句又要勸我喝藥,原來竟還盼著我能順氣!”

宮人被指責得啞口無言,忙垂首退下。

孟緒誇皇後精神好本是為了寬她的懷,卻不曾想到,今日確實已是皇後近來狀態最好的一日。

等把宮人趕走,皇後閉著眼靠在椅子上,似乎也有些不舍得這悠愜的時光。

然而再不舍得也要舍得。

再睜開眼時,皇後的神情驀然變得冷峭犀利。

“孤有一道懿旨給你。孟氏,接旨吧。”

這時的皇後與方才判若兩人,氣態肅然,縱然瘦骨伶仃,也聲威壓人。

孟緒才要起身接旨,皇後卻叫住她道:“不必跪,這是一道密旨。”

她寡淡的唇色浸洇在玫瑰花茶的湯色裏,潤亮的表象下是深重難返的幹枯。

皇後抿唇道:“孤要你——別再查鐘氏之事。”

孟緒還未靜下來的裙擺在這時徹底動蕩,她起身看向皇後。

面上卻無多少震驚。

在這個她傳問二十四司的時機,又強撐著羸弱的病體也要相見,要聊的,又能是什麽等閑家常呢?

只是沒想到,皇後會直接下了懿旨。那便是寧可毫不迂回,也絕不給她違令不遵的機會。

可皇後難道不知道,這樣一道旨,只會讓她疑心更甚嗎?

“別這樣看著孤,”皇後嘆息,“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,心裏比你更煩。有多少大臣上諫,說孤德不配位,就連孤自己也深以為然。可你知道,為何最後,孤還願意在這個位置上苦苦支撐嗎?”

“因為……孤要在最後關頭保一個人。”

再看透一切的人,也總有執著。

誰又能跳出塵俗?

話已至此,孟緒也說得敞亮:“妾來的時候就一直在想一件事,若要下慢性的毒藥,下在何處最好,會是燈燭嗎?後來妾想到了,燭火日裏少燃,每至夜來才會點起,縱使太醫登門問診,也不會輕易察覺氣味有異。而一旦燒盡,更是煙消雲散,不留痕跡。”

“燈燭嗎……”皇後攥了攥覆在腿上的蓮青色繡金裙,從骨子裏泛出一點涼冷。

鶩落霜濃了,原來秋已這樣深,該喚人拿毯子來蓋了。宮人怕她身子忽又不好,一直也都沒敢離太遠,叫過來也只是招招手的事。

但皇後不能,這些話不能讓更多人聽到。

她忍著冷道:“確實是很巧妙的心思。你別惱,孤只是看不得有人欲將她當做登雲梯,更遑論傷她姓名。卻並不覺權力是什麽良珍貴寶。孟氏,孤不妨給你指一條明路,與其當一個掌權的昭儀、貴妃,不如——”

“不如,當一個有名有實的,皇、後。”

皇後說這話不是試探,更不是詰諷。

她認真又平靜。

孟緒自懷妊以來,許久都沒有跪過誰。卻在此際驟然屈身下去,幸好是在草茵上,只有尖碎的草葉硌在雙膝。

“殿下,妾絕無此念,也懇請殿下不要拿自己來開玩笑。”

皇後扯了扯嘴角,正要笑她大驚小怪,就聽宮人在幄子外驚呼,聖駕來了。

一回頭,就是帝王赴步漸近的身影。

帝王直凜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。

皇後差點兒都t要撫掌誇讚孟緒跪得真是時候了,卻見她也是一臉錯愕,不像有意為之。

便把話咽了下去。

只在那道身影走到幄前時,輕哼了聲:“表哥來的這樣急,是怕意昭儀在我這裏吃虧不成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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